十一、忘川水寒,浮梦一场。
威廉整整休息了一个星期,所以当他周一到办公室的时候,看到自己办公桌上的灰尘,有些头痛。但是看到罗纳德给他的工作报告,又觉得没那么糟糕,至少格雷尔的工作都没有纰漏地完成了。
冗长的周一例会才刚开始,威廉就听到角落里传来的呼噜声,伴随着起起伏伏的红色的头发。威廉在心里收回了对格雷尔改观的评价,伸长了自己的花园剪,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格雷尔的头,示意他醒来。这是每周一都会有的景观,科室里其他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罗纳德跟着威廉出去工作的时候,威廉有意无意地问起上个星期格雷尔的工作,罗纳德也像偶然想起一样提起格雷尔去葬仪人那里的事,威廉握着铁杆子的手有一瞬间的紧缩,罗纳德感到有些好笑。
添油加醋地描述完格雷尔对葬仪人的兴趣,罗纳德就被分配到其他地方回收灵魂,威廉说那是因为工作量太大,两个人分开行动能提高效率。
罗纳德没有揭穿今天在他们的管辖区内,只有四个灵魂需要回收,和平时需要回收二十多个灵魂相比,简直根本不算是工作。
威廉独自找到格雷尔的时候,他正在一具垂死的一尸一体旁等候,威廉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等不及真正的时间,就结果了那个垂死挣扎的人。但是格雷尔没有,他很耐心地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然后快速地收集好灵魂,装在专门的瓶子里,再从笔记本上把这个人的名字划掉。
这个真的是格雷尔吗?真的是每次都给自己添麻烦,不断地想着怎么偷懒的格雷尔吗?威廉有些迷惑。
“威廉?”格雷尔转头就发现了他,蹦蹦跳跳地到他面前:“你怎么在这里?”红色的镜框架在鼻梁上,身上松松垮垮的火色风衣下摆还在不停地摇晃,格雷尔疑惑地睁大眼睛。
“我……咳咳……当然是来监督你的。”威廉被他这样突如其来的招呼弄得有些尴尬,一时没有想好到底要说什么,勉强板着脸随口说了平时一直说的理由。
“哈?监督我?”把一玩着手里的小刀片,格雷尔露出不高兴的神情:“你休假也要罗纳德来监督我,你到底有多不相信我?”
“难道你值得相信吗?”威廉反唇相讥。
“喂喂,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格雷尔炸一毛一地跳起来:“我好歹也有这么多年工作经验,要是真的一点都不值得信任,我早就被解雇了!”
“所以你没有被解雇真是死神界的奇迹!”威廉面无表情地用手里的武器推了推眼镜。
“你……你太可恶了!”格雷尔说不过这个面瘫的公务员,但是又觉得十分不甘心。
威廉看到过格雷尔很多样子,炸一毛一的,温顺的,怯懦的,勇敢的,果断的,犹豫的,犯花痴的……格雷尔本身就是个很矛盾的人,男子的外表,女子的心。曾经做红夫人的执事的一性一格和他真实的暴虐相比,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格雷尔的每一种表情威廉都很熟悉,但是每一次看到,都还是有不同的新鲜感。他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调整自己,就是因为他注意到自己的反常,对格雷尔的特殊的兴趣。本以为休假以后,就会一切正常,但是今天又一次单独面对格雷尔,却发现一个星期的调整几乎白白一浪一费,毫无成效。
“喂喂,威廉你到底怎么了?你今天真古怪。”格雷尔伸手在发呆的公务员面前晃了晃。
“没有。”强装镇定,镜片反光,威廉转身离开,只留下格雷尔一个人在原地,有些无语地看着那个古怪的背影。
威廉消失在街头的拐角,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那个已经自顾自走开的人。威廉不知道为什么会越来越在乎格雷尔,甚至对格雷尔喜欢的人都感到厌恶。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因为已经影响了他的工作的质量。
威廉不能把自己的工作全部交给罗纳德,尽管心里的烦恼还是没有消散,但最终还是找到这个已经替他工作一星期的年轻人。
“下一个,阿雷斯特?钱帕,在伯德街。啊,竟然是在贫民窟。”罗纳德正倚在他的割草机上,看着名单。抬头看到终于出现的威廉,便将下一个名字报了出来。
“走吧。”顶了顶眼镜,威廉一向面无表情,罗纳德已经见怪不怪。
多尔伊特子爵一直从事贩卖人口的工作,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他自己也被绑架的那一天,才觉得这个职业似乎有点缺德。
又是一次成功的交易,他与自己的合作伙伴在庆功宴上喝了点酒,就晕得不省人事。等有知觉的时候,已经被蒙上了双眼,看不见周遭的情况,只能从周围摇摇晃晃的感觉判断出,似乎是在一辆飞奔的马车上。
“啊呀,竟然是没有人驾驶的马车,就是这样撞死的吗?”罗纳德坐在屋顶上,看着失控的马车冲进一栋破旧的民宅,然后起火,表情有些幸灾乐祸。他并不知道车里的是个人贩子,也并不是对多尔伊特子爵的遭遇感到高兴,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种死法很好玩。
但是对于自从拿到医师执照,却不救死扶伤,反而做了专业人贩子的多尔伊特子爵来说,死在贫民窟的大火中,大概也算对他“崇高”职业的一种尊敬?
威廉在屋顶上站得笔挺,眼神一刻不离地盯着已经快要烧成灰烬的房子,等待灵魂从火灾中分离,心里却想着另一回事。
那天的工作完成以后,威廉一直没有回去,他一直没有想清楚,为什么会越来越想念格雷尔,甚至发展到了不见到他就觉得很不舒服。
威廉一个人走在路上,不知不觉走到了葬仪人的店,他平时很少在公事以外的时候接触这些人,要不是以前的凡登姆海威伯爵带他来过这个地方,他甚至不知道,这里的老板竟是自己昔日的前辈。
自从实习生的那一次危险的经历,差点害他丧失成为死神的资格以后,他就一直刻意避免和一些没有工作需要的人发生过多的交集。他把生活打理得尽量单调乏味,从不加入,也不需要多余的感情。其实威廉对现在的工作状态很满意,很有规律地上下班,不会有节外生枝的事,他完全掌控着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挑战和刺激,几十年以后的生活和今天的不会有什么两样。
他只是很害怕会再一次陷入某个危险的事件,然后打乱自己的生活轨迹罢了。
需要他人的帮助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威廉一直这样想。也许正因为有格雷尔曾经的那一次帮助,所以才导致他会对格雷尔一直很在意,他觉得这就是一种不平衡的心态。但他始终没法越过这种心理障碍,始终觉得很丢脸。
威廉推开葬仪人的店门,里面漆黑一片,但是很快就明亮起来,葬仪人很快就点灯然后出来迎接自己。
“小生感到的气息与往常不一样,想不到真是稀客,嘿嘿。”葬仪人笑了两声,声音和往常一样,在威廉听来,有一丝尖锐。
“我想,我就要辞职了。”没来由地,威廉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说这句话,但是已经说出来的话,没法更改。
“辞职?”葬仪人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惊讶,很快又恢复平静,拿过量杯泡上一杯简易的红茶,递给仍旧面无表情的威廉,咧嘴笑道:“那真是不错,欢迎你辞职以后,从事墓碑制作的工作,这样就可以和小生合作啦。”
威廉愣了愣,突然想到,似乎和这个葬仪人一点都不熟悉,自己也只是听前辈说起过这位像传奇一样的“退休老人”的一些事迹,但是其余的一无所知,只知道格雷尔似乎很喜欢他。
又是格雷尔,威廉不自觉地皱皱眉,表情显得更加严肃。“辞职以后,也许我会换一个行业。”威廉接过那个量杯,拿在手里,但是没有喝,他不太敢喝这个奇怪的葬仪人的东西。
“哦?换一个行业?”葬仪人又是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嘿嘿嘿,年轻人的专利就是不断地尝试新鲜的事物。只是,你要放弃学习了这么多年的死亡学哦。”
威廉习惯一性一地顶顶眼镜,无所谓地说:“没关系,年轻人的专利。”
收到威廉辞职的消息的时候,格雷尔正在某个花园里打瞌睡,被顶替了威廉职位的罗纳德推醒,然后听到这个对他来说,一时间接受不了的消息。
“他真的走了?”格雷尔张大着嘴,两排尖牙有些可怖,但是配上那副惊愕的表情,全然就是不知所措的样子。
“是啊,而且干脆利落。等我收到任职通知的时候,他的桌子已经纤尘不染,什么都没留下了。”罗纳德耸肩。
“那他说了为什么吗?他要去哪里?”格雷尔又问。
“只说觉得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想换一种生活的方式,至于去哪里,我也不知道。”罗纳德是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走,其实,没必要走的,如果真的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的话,大可以说清楚了再决定。这样一走了之,对方却还在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不是很愚蠢的决定吗?
格雷尔沉默,有些茫然地看看四周。其实威廉对于他来说,也没有多么特殊,甚至一点都没有塞巴斯蒂安和葬仪人在自己眼里可一爱一,总是死板地恪守成规,不知变通。
但是就是这样的威廉走了,他觉得很难过。
得不到塞巴斯蒂安和葬仪人,其实格雷尔并不十分难过,也许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抱有希望。威廉和他们的区别很大,最大的就是那些肉麻的情话,格雷尔对着威廉说不出口。他能对任何一个美丽的男子违心地说出那些让人脸红的话,信手拈来。但是唯独对着威廉,他说不出口,总觉得对那样一个人,说出那样的话,有些亵渎。
“喂喂,前辈,您没事吧?”罗纳德面对格雷尔难得的怅然若失感到好笑。
威廉和格雷尔,其实就是一种朦胧的微妙的情感,谈不上有多么深刻的羁绊。也许还差一步,再进一步的话,可以变成相一爱一。但是就差了这一步,仅仅,只是一种相思而已。这种相思可以缠一绵入骨,因为威廉走了,留在两个人心里的,始终都是这样一个看不清具体形状的感情,不会变质。多年以后,如果有幸再遇见,也许只是相视一笑。
罗纳德觉得,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但是为什么当事人总是不知道,而错过?
那天,格雷尔依然风风火火,看不出有多么悲伤。但是很反常地勤奋地工作,甚至把一个月后的工作也一并做完了。
“前辈,这些人应该在一个月里慢慢地,分批死的啊!”罗纳德无奈地扶额。
“我知道。”格雷尔看着死亡名单,无比平静。
威廉,我只是想看看,这次你会不会再出现,然后很无奈地帮我收拾烂摊子而已。
两天后,格雷尔因为杀了太多名单上没有的人,再一次被降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