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奏彼箜篌,渐疏渐响。
田中先生的胸口,别着银质的徽章,细小的别针扣着黑色的衣领,冬日的一陽一光远远地打在金属上,泛着刺眼的光,看不清上面的图像。
穿过蔷薇园的时候,田中的脚步顿了顿,眼神扫过那个弯着腰,埋首在花坛中除草的身影。冬天的蔷薇花只剩僵绿的叶子和暗沉的枝桠,但是来年初夏的时候,这里又将是一副绿叶白花的繁荣。
举步离开,几个转弯,来到庭院,突然刮过一阵微风,带来些许肥皂粉的清香。几排清洗干净的床单中,穿梭着一个忙碌的深色身影,玫红的头发在暗沉的女仆装上,显得格外醒目。
白色的手套搭上门把,低头看到台阶的角落趴着一只黑猫,抬脚将黑色的皮鞋伸到猫的面前,小心地碰了碰猫咪的下巴。猫眼慵懒地睁开,黄绿的眼球斜斜地瞥一眼遮挡了一陽一光的人,复又闭上,身一体一动都没动。
田中有一丝错觉,仿佛回到很多年前的某个午后,他捧着一杯热茶,跪坐在软榻上,看到那个少年斜靠在高大的软椅中,手肘撑着扶手,四指弯曲,抵着额角,闭眼酣睡。一陽一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射在少年苍灰的发上,额前过长的刘海,在少年的脸上投下一丝一陰一影。身边站着那位穿着笔挺燕尾服的黑色执事,正小心地替他盖上一条薄毯。好像那天,少年浅眠,这样轻柔的动作还是唤醒了他,执事弯腰轻笑着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少年也只是微微睁眼,瞥一眼温和的执事,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复又闭眼,继续沉睡。
扭一动门把,开门进屋,皮鞋踩在大理石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田中先生年事已高,可是走路,仍是这般苍劲有力。他忘了关门,连接花园和大宅的门依然在他越来越远的身后开着,那只黑猫听着这个声音,睁眼起身,慢慢踱到门的另一侧,一陽一光更为充足的地方,趴下继续被打搅的午休。
大宅很安静,路过厨房的时候,田中有意识地看了一眼半开的门内,魁梧的厨师正小心地烘烤曲奇饼。一边的茶壶已经冒着白烟,似乎水就要开了。决定不去打扰专注的大厨,田中先生并未多做停留,径自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仆人的房间离主人的用地有一定的距离,但是干净整洁,大方舒适,田中很满意这栋房子,也很满意这间房间。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里丝毫看不出燃一烧的痕迹。
燃一烧。
田中先生坐在书桌前,拉开一抽一屉,拿出日记,摊开放在面前。这本日记像是一个固执的说书人,记载着他在这座大宅中工作的年岁里,那两场浩劫般的大火,甚至到现在,还隐隐泛着焦燃的烟熏。
缓慢地翻着写满文字的纸张,田中先生仔细地翻看自己生活的痕迹,一些已经不怎么记得的小事,都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老爷结婚。
夫人生了少爷。
少爷长出了第一颗牙。
少爷第一次叫“爸爸”。
少爷和伊丽莎白小一姐举行订婚仪式。
少爷在订婚仪式上睡着了。
安吉丽娜夫人失去了丈夫和孩子。
老爷说女王要杀他。
大宅火灾,所有人都死了。
少爷回来了,管家徽章交给了一个黑白干练的男人,少爷说他叫塞巴斯蒂安。
安吉丽娜夫人死了。
少爷和塞巴斯蒂安相处的很好。
少爷不笑。
少爷扔了戒指。
少爷找回了戒指。
少爷去了伦敦。
大宅火灾,布鲁托死了。
少爷回来了。
少爷又走了。
……
据说人死了以后,会有走马灯,田中甚至觉得,这本日记,就是自己一辈子的走马灯。可是他突然发现,故事中的主角,好像,不是自己。
是不是有点悲哀?他已经不记得到这座大宅的时候,自己有多大。这一辈子,都在看着别人的家族起起落落,和自己毫无关系。如今,凡登姆海威家族归于平静,就像一场豪华大戏终于落幕,自己也已然垂垂老矣,似乎没有什么时间真正属于自己。
合上日记,掏出怀表,看一眼时间,起身出门。来到宽敞的大厅,扫视一眼干净整洁的环境,透过落地窗,看到远处驶来的马车。打开大门,站在门口,待马车停下,恭敬地拉开车门,伸出带着白色手套的一手,温和低语:“伊丽莎白小一姐,您来了。”
带着长筒手套的手搀扶着老仆,优雅地下车,身后跟着寸步不离的宝拉。伊丽莎白穿着粉色的裙子,照着一件鹅黄色的外套,微笑着对田中问好,抬头看着眼前古老的宅邸。早就忘了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伊丽莎白边走边想。
对这座宅邸称不上熟悉,却总有一种隐隐的亲切,就好像一出生就认识这里。田中先一步打开门,恭敬地将伊丽莎白迎进,继而泡茶。巴鲁多端上忙了一下午的曲奇饼和甜点,一切井然有序。伊丽莎白有礼地道谢,慢条斯理地用着糕点,询问田中的身一体和大宅最近的情况。
“田中先生,我去看看他,就像以前一样,你不用跟来。”接过宝拉递来的丝巾,掖了嘴角,伊丽莎白起身,微笑着对田中说完,径自穿过大厅,步入花园。
“是”田中对着伊丽莎白的背影躬身行礼,起身看向那个孤独的背影,眼中突然闪过很久以前,少女肆意的欢笑,高声的呼喊那个名字“夏~~~尔~~~~”,然后冲进那个瘦弱的怀抱,欢快地转圈的样子。
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场景了吧。
花园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冬日的萧瑟似乎并没有十分大的影响,依然有大朵的鲜花和墨绿的植被,伊丽莎白一时间分不清现在的季节。相反那片应时的蔷薇园,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宝拉,你就留在这里。”伊丽莎白在花园的尽头停下脚步,转身对跟在身边的女仆道。
“是。小一姐您自己小心。”宝拉听话地站在原地,她每次都被要求留在这里。
“又不是第一次,不用担心。”伊丽莎白的笑容在一陽一光下显得明媚起来,“好啦,那我走啦。”转身向前。
花园尽头的树林中,有一条小路通向墓区,长眠着凡登姆海威家族所有的族人。悠久的历史,却没有换来兴旺的人丁,即使所有的祖先都聚集在一起,也只占了这样一小块地方。伊丽莎白空着双手,走到最前排的一座坟前,掏出随身携带的手绢,仔细擦一拭着石碑上的字迹。
“夏尔……”轻声的叹息被路过的寒风带走,听不清晰。
收起手绢,伊丽莎白跪坐在石碑旁,低头看着地上刻着字的大理石,她知道里面是座空坟,夏尔在那个夏天突然就走了。只留了一张纸,说他死了。母亲说,即使他没有继承人,也是凡登姆海威家族的当家,不能连一块墓碑都没有,于是就有了这座空坟。
可是伊丽莎白依然经常来这里,因为她不知道夏尔到底在哪里,到底活着还是死了,到底该去什么地方怀念他。
“你这样真是一点也不可一爱一呢。”伊丽莎白叹息着笑道:“你再也不能穿我给你准备的好看的衣服,也不能和我跳舞。”低头摆一弄着自己身上的洋装,又是一声无奈地笑:“而且,我也不变得不可一爱一了。”
再也不会踩着弯曲的路线冲进你的怀里,再也不会把你的房子装饰成童话的城堡,再也不会分不清西洋棋的棋子,再也不会随意地发脾气,再也不会任一性一,再也不会动不动就哭泣。
夏尔,因为再也没有人能包容我,让我想要一爱一,想要守护。
如果我再可一爱一,给谁看?
太一陽一缓缓向西,一陽一光不那么刺眼充足,伊丽莎白扶着石碑站起身,记不得这是第几次独自一人,面对冰冷的墓碑,絮絮叨叨地说话。明明知道,那个人不在里面,却固执地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听见。
“夏尔,我要结婚了,母亲又给我找到了一门亲事。你一定猜不到,”伊丽莎白微笑着对墓碑道:“是克拉伦公爵的长子,叫维特。大概你没有印象了吧,你从来不喜欢交际,难得参加一次舞会,也从来记不住别人的名字。”
伊丽莎白弯下腰,白瓷般的脸上露出俏皮的笑容:“夏尔,这样可是很失礼的哟。”再直起身,又恢复成微笑:“婚礼定在明年的春天,还有三个月哦。其实前年公爵来像父亲求婚的时候,就已经在准备啦,到上个月,冗长的程序才终于确定下来。我可是尽快就来告诉你啦,结婚的那天,我一定会穿得很可一爱一哟。只是结婚后,大概就不能常来了吧。”
少女终于不再一人自言自语,转身向宅邸走去。穿过那片树林的时候,突然很想去以前一同玩耍过的地方看看。提着裙摆,小心地走进树林,看到一张石桌,和几张石凳。那是孩提时代,他们在树林里捉迷藏的时候,休息的地方。伊丽莎白在周围仔细地搜寻,突然看到一棵还不算太粗的树,凑近看到树干上模糊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伊丽莎白?凡登姆海威
这是订婚以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发奇想,将自己婚后的名字刻在树上。其实当时并不明白,婚姻意味着什么,她只是很喜欢夏尔,很喜欢这个表弟。她只知道,以后,她会跟着他,姓凡登姆海威。
仅此而已。
这棵树,当年还很小。
伊丽莎白站在树前,怔怔地看着眼前,扭曲的自己的名字。突然吹来一阵湿冷的风,脸上感到刺骨的寒冷。疑惑地抬手抚上脸颊,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以你之姓,冠我之名。刻下这个名字的小树,如今已经逐渐长成大树。而我对你的一爱一,却随着你的离开深埋心底。小小的印记,扭曲成巨大的痕迹。风起的时候,我甚至能听见整座森林的叹息。
夏尔,树犹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