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期
不期
天花板上垂下一盏一精一致的长型吊灯,偶有风起,水晶细件发出悉悉索索的碎响,在静谧无声的阅览室里如同风中铃铛,和着有节奏的律韵跳舞。
赫敏抬头看着不断晃动的波影——节奏里有一精一灵在歌唱。她有些劳累地一揉一了一揉一额角,面前摊着大叠陈冗枯燥的黑魔法书册,已经翻了一半的线装书籍内页,密密麻麻的拉丁字母像挤成一堆的蝌蚪,充斥着她犯困通红的双眼。
德拉科坐在对面,用魔杖指了指天花板,平静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你能让那玩意儿不要发出怪声吗?”
“寂静无声。”赫敏对着水晶吊灯施了一个无声咒,清脆如同一精一灵歌唱一般水晶击节的声音顿时消失。斯莱特林天生对美好事物本能的厌恶。
这真是一个诡异的夜晚。斯莱特林与格兰芬多的友好相处!他们竟像多年的好友,整日泡在图书馆里查阅资料,面对面地探讨各种疑难问题。旁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仿佛一对年轻小情侣为了应付繁杂的魔法考试而躲在阅览室刻苦复习的一场甜蜜约会。天知道他们从前水火不容!
室内温暖无声。窗外却飘起了细雨。霍格沃兹的夜晚在蒙蒙小雨里显得格外温和,老房子、榉树林,一切美好的事物仿佛被施了魔咒,镶着模糊的光圈立在潇潇细雨中。
有雨滴不断地打在玻璃窗上,珍珠一样的颗粒在透明的背景下轻轻滑落,形成柔和积重的涡旋。赫敏侧头看着玻璃窗上跳跃的音符,心也跟着突突跃上跃下,她突然觉得,这个劳累却温暖的夜晚,那样美好。
“下雨了。”
“不管。”他总是那样节省字符,似乎连多说一个字也嫌麻烦。少年彻夜把头埋在厚重的黑魔法资料中,仿佛有一件重大的事情必须等他去完成。这令赫敏一感到很疑惑。小魔女曾经问过他,他们为什么必须无数个日夜都泡在图书馆从头到尾一页不漏地研究资料去制成他想要的那个什么魔药?德拉科回答,因为他必须去做一件比生命更重要的事。
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斯莱特林的概念里竟也有值得舍弃生命去做的事?赫敏心中暗讽。
“不要讶异,格兰杰,你总有一天会明白……马尔福如今做的一切。”他当时是这样回答她的。
赫敏此时看着眼前埋头认真的德拉科,情愫复杂。不想多年之后,她抱着猫头鹰送来的大叠纸片,想起她与德拉科并肩埋头的那几个雨夜,塔楼上少年形单影只,该是何种心情。
他们必将以彻夜无眠锥心刺骨的伤痛去祭奠霍格沃兹深湖前格兰芬多塔楼上那些早已在时光漫漫洪荒里形销骨蚀的青葱与青涩。谁还会记得塔楼上孤单少年的身影呢?只有漫道长满冬青树的马尔福庄园,那一年又一年刻骨的煎熬,印刻了记忆。斯莱特林甘之如饴。
她轻轻咳了一声,对眼前心无旁骛皓首穷经的少年说了一句“谢谢”。赫敏仔细打量水晶吊灯下马尔福轮廓分明的英俊侧脸,碎金的光波在眉睫上跳动。
少年头也不抬:“客气,格兰杰。——你指的是?”
“我知道是你——一直都知道,”小女巫深深吸了一口气,“……卢娜都失踪了,罗恩还躺在病床上……在食死徒攻击中伤亡的巫师不计其数,却只有我,安然无恙,是你救了我,对吗?——用你的生命……我被抛出观众席,从高空落下的时候,有重物垫在我身下才救了我一命,——那是你,我知道那是你。”
“何以见得?”他口气淡然。
“你身上的味道。”
“哦?”
“你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香味。一种……很古老的冷香……”
“的确很古老。那应该是我母亲的,”少年终于把头从厚厚的黑魔法书里抬起来,“要知道,我从来不用任何香料……”他笑着问她,“你认识安多米达吗?”
“一个……洞?”小女巫小心翼翼。
德拉科像孩子一样咯咯地笑起来:“的确……是一个洞,布莱克家族挂毯上不安分的一个洞,”小少年笑容明净,深湖一样浅灰的漂亮眼睛里映着小女巫的影像。他轻轻呵气:“安多米达也用这种香,——你应该知道。布莱克家族的女士们都偏一爱一这种味道,那使得她们更神秘,更高贵。”
安多米达,纯血家族的禁忌,唐克斯勇敢叛逆的母亲。赫敏当然认识她,并且交情不浅。一个温和优雅的好太太。为了一段禁忌的一爱一情,成了布莱克家族谱上除名的女儿,布莱克讳莫如深的叛逆。那时的赫敏,又如何能在她的身上,预见麻瓜与纯血统禁忌的未来,只有十九年后安多米达小屋门前那场漫天大雪陪伴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孤单彻夜。
布莱克家族长袍优雅的美丽姑一娘一们,都是尤物。纯血贵族的世界里让人趋之若鹜的尤物。贝拉是这样,安多米达是这样,他的母亲——从前的布莱克家的三小一姐如今华服高贵的马尔福夫人,也是这样。他提起他母亲的时候,脸上洋溢着热切的幸福,眼睛里也会不经意流露出让人羡慕的跳跃着的兴奋——尽管稍纵即逝。
赫敏不明白向来骄傲的斯莱特林为什么会愿意告诉她这些,关于他的纯血家族,他的,母亲。德拉科竟有些语无伦次:“她是个很好的女人,你……你或许应该见见她。”
赫敏吓了一跳,为向来谨慎的马尔福此刻的突兀。小女巫随即很快地平静下来——今晚的德拉科多美好。没有斯莱特林的尖刻与冷漠,没有骄傲不可一世的嘲讽,他多像一个普通的美好的麻瓜少年,在谈及自己深一爱一的母亲时,有着淡淡的不可掩饰的兴奋与幸福。
雨越下越大。清雨潇潇在天地间酝酿成一场避之不及的滔天。就如同他们明知不可为却义无反顾的十九岁那年的滔天叛逆。
小马尔福迎着此后经年流转的岁月里不可觑见的刻骨思念,在逆光里缓缓抬起手,——他的小姑一娘一就坐在对面,以一种无措、犹豫的小女孩的羞涩的眼神看着他,——或者说看着他向她伸出的手。
马尔福纤细的,修长的手指触及她垂下的褐色长发的一瞬间,小女巫本能地向后瑟缩。他也微微一怔,手指如同点水的蜻蜓僵在发梢微微发亮的光点上。仅仅只是那样一瞬间——一个眨眼的短暂际点,德拉科的手又灵活地覆上她的长发,轻轻把垂落的发一丝细致地别在耳后。这个动作让赫敏触雷般的震惊,这竟是德拉科!他的温和的面庞,他的温柔的动作,就像默声影片的每一个镜头,在她苍白的记忆里不断浮现。一帧一帧,陌生却熟悉。
熟悉得可怕。
就好像从前这样的动作重复过无数遍,倾付马尔福过于奢侈的温和。无数遍。
他突然收回手,机械地合上摊在面前厚重的黑魔法研究资料,然后,缓缓地起身:“不早了。姑一娘一,你该回去格兰芬多的高塔。”他的高大的身影挡在赫敏面前,在水晶吊灯柔和的灯光下形成孤单的黑色一陰一影。
墨绿窗帘被漏进的风扯起来。窸窸窣窣的碎响如同囚牢里空泛乏力的叹息,隐在劲风的身后。那里,低微的哭泣声被胆小懦弱地刻意压抑。
“谁?!”魔杖已经举起,杖芯正对着墨绿窗帘埋下的一陰一影!
他总是那样机警灵敏,在赫敏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潜在的敌人已然在马尔福随时脱口的阿瓦达索命咒下无所遁形。斯莱特林不懂怜悯。
“少爷……是诺、诺、诺拉,是诺拉……”小一精一灵抹着鼻涕眼泪从窗帘后面哆哆嗦嗦地走出来,“诺拉坏!诺拉坏!都是诺拉的错!少爷,雨下得很大了……”它不断地拍打自己宽阔的大额头,在主人面前畏畏缩缩。
赫敏一下子明白了,是马尔福家的家养小一精一灵在寻主人回家。德拉科最近总是和她在一起。
“不用怕,是小一精一灵。”他收回魔杖,竟关切地回头看她。
“啊!格兰杰小一姐!”小一精一灵诺拉看见赫敏竟有些惊讶地叫起来,“格兰杰小一姐也在这儿!诺拉好、好、好开心!少爷……”
赫敏有些惊讶,自己似乎并不认识这只叫诺拉的小一精一灵,诺拉却好像对自己很熟悉。但转念一想,家养小一精一灵经常在霍格沃兹的厨房帮工,自己又曾经付出极大的一精一力投入解放家养小一精一灵的活动,因此小一精一灵们单方面认识自己也并不奇怪。
“好了!诺拉!”德拉科打断它的话,看了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喃喃道:“雨下得很大……”他又转过头来问小一精一灵:“你来这里做什么?”
“坏诺拉!诺拉坏!”它又开始不断地砸自己的脑袋,“少爷快回去吧……那只笨秃鸟立在雨里怎么也不肯离开,它在雨里等少爷回去……少爷?”小一精一灵摊手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它的主人。
“杰西卡?”他仓促地询问。突然又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瞟了一眼赫敏。
“嗯。”小一精一灵狠狠地点头,“杰西卡那只秃鸟,最后一根羽一毛一都快被大雨冲走啦!”诺拉空洞的大眼睛里大颗大颗泪珠不断滚落下来,它竟用无异于对待德拉科的乞求眼神望着赫敏,哀求她:“格兰杰小一姐,你去看看杰西卡,好吗?”
赫敏讶异非常,她甚至还没有搞明白杰西卡到底是什么东西,小一精一灵却用这样深刻真诚的语气,求她。
她还没有来得及回应,德拉科便冷冷地打断小一精一灵:“闭嘴!诺拉!”冰冷而果断。浅灰色的眸子里埋了一层白霜。
“杰西卡是?”赫敏问道。她刻意耸了耸肩膀,尽量使气氛缓和,微笑道:“倒像个小姑一娘一的名字。”
德拉科的唇角竟也勾起细微的弧度:“是我……从前养的一只猫头鹰,她叫杰西卡。”
“不是个有品位的名字。”小女巫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德拉科别有意味地笑起来:“取这个名字的,本来也不是个有品位的人。”
他的笑容这样好看。没有马尔福的尖刻,布莱克的高贵写在脸上。他那样美好。
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那是故事并不惊心动魄的开始,尽管,过程惊天动地。他给了她少女的心跳,给了她马尔福,唯一的一爱一。
赫敏并不知道,那只名叫杰西卡的猫头鹰,在此后牵连不断的故事片段里,扮演着多重要的角色。十九年后,漫天信件如雪片湮没了韦斯莱太太的回忆。
它是无怨无悔的信使。
“马尔福庄园里忍冬苍郁的枝叶浸一润在一片急雨中,响雨如珍珠。杰西卡住在冬青树顶端的小屋里。有猫头鹰的早晨,煎饼、甜牛一奶一搁在连盏水晶吊灯下檀木漆实的长桌上,多像忙碌的麻瓜世界的早晨。我多怀念那些忙碌、充沛,依然调和着雨季一陰一潮的粘一稠如蜜糖般的日子……”希冀美好如同唱诗班少年,他轻启唇齿每一个音节动人如诗歌。
德拉科终于走出自述一样出神的回忆,他重新把目光定格在小女巫发红的脸上:“杰西卡不习惯独自留在空旷的庄园里,我得回去——雨下得这样大。赫敏——赫敏,也许有一天,你会愿意到马尔福庄园,看看那只住在冬青树上的猫头鹰——”
赫敏看着他背影模糊在蒙蒙雾气里,少年走到了雨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