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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2月,美国违反国际公约动用生化武器,朝鲜战争正式进入细菌战。
二月末,包括族长在内的三位核心人物召集了张家最有话语权的十数人进行了一次秘密的商议,张起灵位列其中。他首次得以参与族中的重要事务。近半年以来张起灵好得出奇的身手和多次带回族中的重要消息和线索让他频频崭露头角,势头锐不可当。
张家最大的势力以族长为首,是祖训的忠诚捍卫者;其次是麒麟血能力较弱但心思活络的人,他们表面恪守族规,但实际上希望借家族优势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然后是那些血液能力最弱和放弃在家族中争取地位的人,数目最多。一直以来这三股力量不时扶持或斗争,相互制衡。张起灵目前资源有限,尚不愿介入其中任何一股力量。而等到这三支主要势力将目光集中到这个再也无法被忽视的晚辈身上时,他们惊讶地发现张起灵的能力胆识和他所掌握的信息竟然已经能够在这个三角形中取得一个微妙的平衡,他单一槍一匹马成为了这个家族中的第四股力量。
领一导一人物们懊悔曾疏于看管这个年轻人。他冷漠寡言、独来独往、不与人亲近,他是这个大家族中真正的孤儿。他们不知道张起灵究竟怎么取得了如今的地位。
但张起灵自己知道,这一切绝非偶然。他的能力其实向来卓越,只是之前不曾展一露而已。自幼说起,在张家被当做采血和苦力的孩子们虽然处境凄凉,但是那些遭遇会令他们接触到很多极其重要的秘密。这些孩子很多没能活到成年,但张起灵是个例外,他不仅存活了下来,而且当他有机会隔绝危险的生活脱离张家本宅时他却选择了参与放野这条路。那时候张起灵十几岁,他确实已经懂得了如何保护自己,但也真的不怎么珍惜自己的生命,大抵是怀着把这个自知终身难脱的迷局看清楚些的想法。后来在放野中他不断获得了许多与儿时经历相关的线索,但张家的谜面太过庞大繁杂,他始终没得出什么结果,也就一直三缄其口。如今为了走到这个家族的最中心,他不得不拿出一些信息做交换。
而除此之外,令张起灵震惊的是近一年来他的血液能力竟然出现了很大的提升。这种提升不是瞬间发生,而是像吸收养分一样逐渐地在增强。麒麟血是天生的能力,无法后天获得或加强,这也是张家为何明知诸多弊端却仍坚持族内通婚并以此选择族长的原因。张起灵仔细回想,唯一的可能一性一便是吴邪。他服下过他的血,而如无意外,吴邪的血才是世上最强最完美的麒麟血。这种血液若不借任何手段不会被普通人吸收,但张家人已经和正常人类不同,属于麒麟血的未完成状态,大约因此能进行融合并增强效力。
这一切还只是张起灵的推测,但若果真如此,他就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吴邪的下落。张起灵的血液能力在张家本属于中等偏上的程度,这么一来成了最强的也未可知,于是成为族长揭开谜底忽然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但不是现在,不是这个局面,他需要等待时机。
那次议会最终做出了张家秘密介入战争的决定。一部分张家人正式参入志愿军赶赴前线,另有一批人在暗中支援,张起灵属于后者。
介入抗美援朝之后张起灵这一年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张家之外度过,他得以频繁地去到吴邪那里,只是停留通常短暂,有时只有三两天,有次甚至只吃了两顿饭就走了。
他当然不是因为惦记那把刀才去的,他也已经不怎么担心吴邪会突然离开。只是外有兵荒马乱,内有明争暗斗,比起张家,吴邪那个简陋的住所才更像是个名副其实的归处。
况且他想看见他,老是想。
吴邪对张起灵的造访则呈现放任自流的态度。来便来了,走就走了,张起灵不交代原由因果,他也从不过问。只是有几次张起灵身上带着伤,那些时候吴邪会更沉默些。
张起灵终于知道了烦躁是种什么感觉。他其实已经准备好将自己的很多事情告诉吴邪,避开或模糊一些关键点之后几乎可以倒背如流的说辞却从未被问津。张起灵会想,不问是不是就代表不在意呢,这个人对他就没有一点好奇么,那他是怎么看待他、或者他们的?他摸不准吴邪的想法,那双总是温和地看过来的眼睛里,虽然毫无遮掩,却有他无法破解的内蕴。只有在每次照面时看到对方眼中倏然明亮的神采时,他才能确定吴邪终究是高兴他来。然而这份高兴是不是他暗暗期望的那种,却又难说了。想起这些的时候张起灵自己也笑话自己,清心寡欲了这么多年,到底尘网难逃。
立秋过后,天凉起来。那年秋天雨水特别多。那天是睡到半夜开始下雨的,风雨倾盖,夹一着惨白的闪电和轰隆隆的峰峦相撞般的雷声。张起灵那种片段式的睡眠极为轻浅,在这种情况下很难再有入睡的可能。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身旁吴邪的异样。
他睡得十分不安稳,似乎被梦魇住了,眉头紧锁,头上渗出一层汗,不舒服似的动来动去。
张起灵伸手去按他的肩膀,刚一碰到吴邪就“啊”地一声惊叫,像被针刺一样向后退去,还挥着手驱赶。
睡人的地方不多宽敞,张起灵靠墙,吴邪睡外侧,他再这么退下去眼看就要掉到地上。张起灵撑起上身想把吴邪揽回来,可无论碰到哪里吴邪都立刻拼命躲开,连带着拳打脚踢,两床被子全被他踢开了。
“醒醒!”张起灵刚抓住吴邪两只手就被一脚踹在了膝头,吴邪口中犹自胡乱叫喊着。张起灵怕把他弄伤,费了好大劲才压住他乱一蹬的双一腿,他右手锁着吴邪的两只手腕,腾出左手去拍他的脸,“醒醒,别躲是我,啧……快醒醒!”
吴邪蓦然睁开眼睛,睁得很大,眼中满是恐慌。张起灵还不敢放开他,他将手放在他侧脸,“醒了么?没事了。”
吴邪看着张起灵,过了好半天才看清了他的脸,然后是他眼中的关切。
然后他一头扎进了张起灵怀里。
张起灵愣了愣,然后收紧怀抱。他摸一着吴邪汗湿的头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做什么梦了?”
吴邪呼吸尚未平复,身一体还在发着抖,张起灵不自觉地放轻声音,“没关系,醒了就好了。”
吴邪仍不说话,紧紧一靠着他,张起灵像哄小孩似的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后背。过了很长时间,吴邪终于平静下来,他的声音闷在张起灵胸前,瓮声瓮气的,“我梦见怪物在追我。”
“…………”,张起灵不禁笑了,“哦”,他应了一声,把被子拽回来盖住两人,“什么样的怪物”。
“不知道,太黑了,看不清”,吴邪继续说:“有很多。一边追我,一边发出很尖的叫一声。”他有点语无伦次,显然仍是心神慌乱,“碰到我,很滑,很凉。突然有一点火星,照亮了,……它们好像…是绿的。”
张起灵的微笑凝住了,放在吴邪背上的手也停了下来。
“不过很快就灭了。又黑又冷,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哪里有路。那群怪物还拿东西打我……”,吴邪说着,声音里隐隐打着颤,“我想出去,不知道往哪走。……到处都是怪物,一个人也没有。我要出去,我不能留在那。我、我又………不是怪物。”
张起灵重新搂住怀中的人。他觉得心里好像塌了一块似的软一下来。吴邪向来不过问张起灵的事情,对自己的过去也讳莫如深。但是这一刻,张起灵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不是噩梦,那是记忆,是曾经真实发生在吴邪身上的事情。那些所谓的怪物被称作密洛陀,那个漆黑的地方,是广西、巴乃、张家楼。
张起灵帮吴邪把被子掖好,“别怕”,窗外闪电亮如白昼,他的唇就挨在吴邪耳边,低如自语也清晰可闻:“别怕,我陪着你。”
吴邪埋着头,伸手攥一住了张起灵的衣袖。
震耳的雷声如期而至,张起灵捂住吴邪的耳朵。他当然知道这是多此一举,可此时他不知道可以为他做什么,便只好为他做一切。
雷声过去后,雨势见小,淅淅沥沥的好像快停了。房内安静,他们抱着躺在一张被子里。过了很久,吴邪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他还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开口道:“张起灵……”
“嗯。”
“张起灵……”
张起灵又“嗯”地应了一声,用圈着吴邪的手在他后背拍了拍。
“……………”,吴邪本来要说你放开我吧,我没事了。可话到嘴边却突然不想说了,不说又觉得不太对,他思来想去,最后居然就那么睡着了。
事后吴邪宽慰自己,他想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终归要离去的人、终归要离去的怀抱,这有期限的温暖,多留一刻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