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简单的道理,领悟它却要亲尝多少酸甜苦辣。
那几日我与小花一心情松一弛,不时把酒言欢,四周群山环绕,风景秀美,我想通这些,不由胸怀舒畅。心说果然老子离开闷油瓶便修为一精一进,思想境界飞速提升,要不他在旁边尽给我捣乱。
之后我和小花又下去解决了第二道机关,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两个人更加放松,开始聊起小时候的事。不想一聊居然发现有很多事情我自己都没有印象,小花倒是记得清楚,结果搞得有点尴尬,几次转移话题。
我替自己解围,说起我高考之后生了一场大病,持续n天高烧不退,差点直接自燃,病好之后很长时间都一精一神恍惚,连家里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都记不起来。导致后来我一干什么蠢事,三叔就叹着气摸一着我的头,说这高考忒害人,别是给我大侄子烧成棒槌了。
小花听了很同情地点点头,说三爷担心的在理。
小花受伤比我重,伤口愈合慢,换药的时候还会懊悔没有事先给我放点血,浑身涂一涂,安全又止损。
我大怒,骂他没有人一性一,还他一娘一的“浑身涂一涂”,一操一,当老子的血是他的擦脸……面霜呢!
小花在一旁笑,我说我的血其实不保准的,有时候管用有时候不管,像天气预报一样,得赶巧,和闷油瓶的宝血压根没法比。说完了瞥见他眼珠子乌溜溜地转,赶忙又道:“你不要打小哥的歪主意,他可不像我这么善良好说话。”
小花呵呵一笑,目光意味深长起来。我仔细一想,也有点发窘,转而问道:“干嘛对这血这么感兴趣,你也想要?当个杀虫小斗士?”
“我不要。”小花立即答道,简直有点避之不及的感觉。他给自己缠好了纱布,转头看过来,不知是不是迎着光的缘故,眼神闪烁。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问道:“吴邪,你也知道自己善良好说话,吴家已经为你铺好了路,你明明可以避开这趟浑水,为什么还是卷进来了?”
我一瞬间哑然。小花的脸在光影里有种别样的忧愁,几分惋惜、几分困惑、几分不需答案的了然。我想了想,避重就轻道:“嗨,命犯太岁,流年不利…”
小花看我一眼,摇着头笑了笑,继续玩手机去了。
我遥对远山,记起戈壁篝火旁闷油瓶也曾问我,为什么要卷进来。距今未过一年,想来却仿若隔世。那时我心思还未如此清楚坦荡,没能理直气壮回答他:起初是因为好奇,后来,是因为遇上了一个人。
我心中明朗,人也一精一神起来,随后和小花解一开第三道机关。眼看归期将近,要与闷油瓶还有胖子胜利会师,我简直迫不及待,只恨时间不能过得更快。
这世上有种人好了伤疤忘了疼,永远记不住教训。我就是这种人,所以老也不长记一性一,老也记不住,我满心欢喜满心期待憧憬未来的时候,从来事与愿违。
小花举着那块碎石给我看,一脸的不敢置信,还有强自镇定的惊惶。我朝他走过去,耳中全是心脏狂跳的声音。我接过它,那么小的一颗石子,一只手就握得住。我低头看着它,如同看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奇怪物种。
小花已经滑一出洞外,我听到他气急败坏的喊声。我还站在那,忘了怎么动弹,耳膜快被心跳震碎了,紧一咬着牙关,抵住一阵阵天旋地转,也抵住惊恐紧张焦虑霎时袭来混杂在一起的那种让人想要呕吐的感觉。
记不清等消息那两天是怎么过的。一精一神折磨能把人消耗到什么程度,小花后来说,那几天他算是见识到了。我已经完全不能思考,也完全拒绝思考。我忽然之间什么都想不明白了,逻辑结构和思维链像被齐刷刷砍断一样无法成型,就觉得不能这样,怎么能这么对我呢,至少得给我留点希望啊。
第三天小花到下面去取消息,我走出山洞,坐在悬崖上,心里一片寂静,想着如果等一会小花上来告诉我他们死了,我就直接从这里跳下去。
那是痛苦最少的选择。死亡忽然变得诱人。我明白人生尚有许多其他人其他事,但那个时候我一生最具毁灭一性一的灾难正近在眼前,我再没有多余心力顾及其他,只求渡过这一关,过不去,一切免谈。
看着小花一步步走回来,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等着承受一个比死还惨的现实,那种恐怖无法想象。我甚至不介意直接去死。真的受不了了。
我当时的样子大概很吓人,小花居然先安慰了我一下:“吴邪,冷静点”,他说:“他们失去了联系”,紧接着他补充道:“只能确定失去联系。”
我慢慢琢磨着他的话,然后一下站了起来,拉着他迅速收整下山。一堆死灰呼的烧了起来,病态的亢一奋。那时我的想法极其简单,我只知道,失去联系不代表死亡,只要他没有死,他们没有死,我就决不放弃。
人其实是很坚强的动物,只要抓住了一点点希望,就能忍着不崩溃。
出去之后我们又等了一周消息。没有任何好消息。绝望弥漫在四周,我彻底不知所措,唯一能做出的决定是立刻前往广西。
由于我的错误断送他人一性一命,我去赎罪也好陪葬也好,都胜过面对自己。况且,闷油瓶在那里。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是死是活,我得和他在一起。
我跟小花说了我的决定,他沉默良久,然后缓缓说道:“吴邪,你想清楚,你是要去送死,还是要去救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离开四川的车上,我终于恢复理智。左想右想,还是联系了潘子。我的内心万分歉疚,但是小花说的没错,我一个人去,单一槍一匹马赤手空拳,顶个屁用。我是去救人的,不可以再把事情搞砸。
在机场见到潘子,两人看到对方的样子都是一愣,之后说了说各自的情况,唯有相对苦笑。
潘子办事牢靠,效率很高,当天晚上我们便与三个以前跟着三叔的人见了面,可惜结果太烂。回来的时候潘子骂骂咧咧地说小三爷这回你知道了,人心这个东西,最他一妈一恶心!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连叹气的心情都没有,只是看着潘子头上的白发,心里更加难受。
后来我们躺在草坪上喝掉了20罐啤酒,多半是潘子一个人喝的,我并不想醉。以前和三叔他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总是一群糙老爷们大呼小叫、嬉笑怒骂,热闹非常,但那天潘子喝光了酒,只是将手枕在脑后望着夜空。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兵痞从未如此安静,他像个垂暮的老人,又像个迷茫的少年。想起他在家里供奉的三叔牌位,不由觉得我们的处境倒也有些相似之处,只不过他已接近放弃,我尚垂死挣扎。
如果不能救出他们,我也可以给胖子立个牌位,然后倾家荡产也要给他烧一座金山,但愿这家伙不会嫌弃。那闷油瓶呢,他在世界上是否有什么留恋,我想了想,觉得似乎可以把自己烧给他,就怕到时见了面他会发脾气。
一个害死另一个的感觉,我终于知道了。
还好我没有害死你。说这话的人当时的心情,我也终于明白了。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了潘子那里。和之前几天一样,那一觉半梦半醒,睡得十分痛苦。梦中好几次看见闷油瓶,他淡淡的对我笑着,说吴邪,再见。
第二天上午潘子又去了其他盘口,结果如出一辙。看着潘子的样子,那种失望、悲愤、无奈,对比他从前跟着三叔时的意气风发,我真是不忍心。
下午趁着潘子出去的时候,我留了张字条,就自己离开了。潘子刚过上太平日子,或许不适应,但总会慢慢好起来。我这个时候死乞白赖再把他拖下水,算什么呢?再连累他,良心上我糊弄不过自己。
走到马路上拦出租,想着去机场,但实际上到了机场再去哪,心里一点谱都没有。我从来没那么茫然过。我想过向二叔求救,但以二叔的做派,他只会把我关起来,就算我以死相一逼一,他也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制住我。如果报警,就算他们真的被救出来了,之后呢,难道要去劫法场吗。
我不知天高地厚的倒了两年斗,那时才意识到,是真的没有退路了。
那种束手无策的感觉从里往外蚕食我,整个人都快空了。小花一条短信发来,不管他为我提一供了何种办法,当时看来都无疑是雪中送炭。
打车直接去了他说的地方,路上有些忐忑。等到认出面具上的人脸,一瞬间我冷汗就下来了,一下就明白了小花为我想出的办法,不是办法的办法。寒气从脚底袭上来,一逼一得人发一抖。我不合时宜的有点想笑,老九门的招数,是不是都这么毒。
那几分钟我脑中闪现无数信息,有过去已经发生的,也有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思考的能力重新回归,不难想象这张面具会带来多少危机和险境,我可能很快被识破,可能遭遇无数无法想象的事情,可能会死,可能连死都不能。
……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东西怎么戴?”我的声音听上去毫无波澜,“一逼一真吗?”
我走过去躺下,那个姑一娘一立刻将那张人皮一面具盖在我的脸上。
她说戴上这张面具需要四个小时,于是我用这段时间给自己讲了这个故事。在整个过程中,她只说过两句话,都是叫我不要皱眉,还有几次,她无声帮我擦掉眼角的水迹。现在整个过程即将结束,我感觉到微凉的手指按在我下巴上。我恍惚想起,闷油瓶的手也总是比我凉。可即便是同样温度,那触感也无法与旁人相混淆。他摸一我的时候,我的心都会颤一抖。那是无论怎样伪装都不会错认的温柔。
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敢想他,可当我真正将与他共同的经历从头到尾回溯一遍之后,发现自己又有了支撑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就算我面对条条死路,也记得起他曾经说过那么一句,天命可改。
在一起时,我有时会害怕失去他;而当他不在我身边,我相信他终会回来。
此时,我的讲述进入尾声,我却忽然发现自己最初下错了定义。这不是一个故事,准确来讲,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这只是一个故事的开始。而这个关于张起灵的故事的全部内容,吴邪势必要用一生才能讲完。
所幸的是,从一开始就困扰着我的那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如果我与张起灵从未相识,从未相知,种种纠葛也从未发生,对我来说,是不是比较幸运?
我认为是的。安稳生活,平淡岁月,那确实是种幸运。
可是,我宁愿不幸。
哪怕刀山火海,哪怕万劫不复,我也绝不想要没有张起灵的人生。
这就是我的答案。
所以我的闷油瓶,你一定不会有事,你得好端端活着,顺便关照着点咱们不靠谱的胖爷,等我带你回家。
半干的一毛一巾粗糙地擦一拭过脸部,随即是被投入水中洗涤的声响,伴着一句简短的“已经好了”。
我睁开眼睛。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