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我静了静,发现自己竟然并没有想象中的感觉。有点想笑,人果然是很顽强的,如果没有被一个打击摧毁,那就会慢慢适应它。
“那和你有关系么。”
这是个蠢问题,他没回答。
“那你告诉我,我和你有没有关系?”
闷油瓶瞬间就听懂了我的意思。他眉头一跳,淡漠的表情再难维持。那种某一刻软弱的地方被狠狠击中的反应是无法隐藏的,我知道,我经历过。以前我不舍得这么对他,但现在我必须让他明白,就算他永远什么都不告诉我,可是想把我和他分得清清楚楚,或者想把彼此从对方的世界中隔离出去,早就已经不可能了。
我们都不再说话,屋子里只有胖子还在南腔北调地打呼噜。我起身走到院子里。天一亮他们就要启程,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他闹僵。
天色还很暗,我坐在台阶上,有点凉,习惯一性一地去摸烟,才想起我是从被窝里出来的,烟和火都在屋里。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拿,便听见闷油瓶跟了出来,见我要起身,站在门口没有动。
我又坐了回去。他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身后,我等了半天,一揉一着太一陽一穴一烦躁道:“你要是没话说就赶紧回去睡觉。”
他走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下。
两个人无言地坐了一会,我的心情渐渐平复。算了,他想怎么样就随他去吧,我既然不能放手,也没什么底气提要求。该说的说该做的做,至少不会后悔。
又想起了一件事。跟闷油瓶耍心机绕圈子等于自取其辱,我索一性一开门见山:“你的记忆恢复了多少?”
他也并不意外,“没多少”。
“1990年7月6号,长沙一所大学考古研究所的门上有一张封条,字迹和我的一模一样。这事你知道吗?”
闷油瓶立刻惊疑地转过头来,死死盯着我,过了一会,才慢慢地摇了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
说实话,我曾经有过抵触情绪,不太想把这件事告诉他。我反复思考过,虽然没有头绪,但时空错乱篡改记忆这些东西我是不信的,所以在我的假设中,必定有人从中搞鬼,而且必然和我们正在追查的事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得知闷油瓶并不知情,我一时也搞不清是不是该松一口气。
我笑了一下,“全乱了”。挠挠头发,又道:“你他一娘一的还一点也不给我省心。”
闷油瓶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神情冷峻起来,忽然开口道:“吴邪,你走吧。”
“走?去哪?小花说我们的装备还没到……”
他摇头:“回家。杭州,或者长沙,哪都行。离开这些事。”
“……什么?”
我简直听不懂他的话,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闷油瓶面色一陰一沉,语气中根本没留商量的余地,几乎是在命令:“你走吧。”
我看着他,忽然之间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了。他叫我走,真的在叫我走,在发生了遭遇了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说要我离开这些事。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
我用仅存的一点冷静问他:“为什么突然、突然这么说?你到底知道什么?”
他的态度十分冷硬:“我不知道,所以才让你走。”
“走你大爷!”我彻底怒了,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你是不是以为老子是没脾气的?!我不跟你计较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活该被你支配来支配去?!你他一妈一凭什么替一我做决定?!我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我的事也和你没关系!!”
闷油瓶并不挣脱,可是脸色冷得吓人,“吴邪,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你也不该知道。这是你的人生,你应该好好活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生命去冒险。”他停了停,然后接着说道:“你回去吧。跟着我,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快气炸了,脑子嗡嗡直响,恨不得一头撞死,“我该不该知道不是你说了算的!我要怎么活也不是你做得了主的!!张起灵你他一娘一的别给我装傻,老子一路跟到现在,什么时候要过他一妈一见鬼的好处?!我要的是你!!”
我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吼得头都晕了。闷油瓶被我按在墙上,我像有仇一样瞪着他。听我说完,他的表情却松动了,人也软化下来。他抬手要摸一我的脸,被我躲开。他看着我,像在看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闯了祸的小孩,悲伤、纵容、无可奈何。每次他露出这种表情,我都觉得他离我很遥远。
闷油瓶将头靠在墙上,声音里有一丝沙哑的倦意,“吴邪,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
他静静望着我,平淡地说:“我没有选择。”
我大脑慢慢反应出听到的内容,然后就傻傻地看着他,完全失去了语言。这几句话,从张起灵口中说出,已经可以看作示弱。这个永远有办法永远会撑下去的人,在提醒我他不是万能的。多少艰辛彷徨独自走过,万不得已,他才肯说出这样的话。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每一个与他一同经历的时刻,那些回忆,好的坏的,一起涌上心头。
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
——为什么我从没想到过,其实他也别无选择。
我们以一种不知是要扭打还是要拥抱的姿势站在那里,无声凝视着对方。天色在渐渐亮起来,时间却仿佛凝固了。我有很多很多话可以对他讲,可是最后说出来的,只有一句:
“我不走。”
闷油瓶看着我,不发一言。我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应该清楚他再说什么都没用,我不会离开,这是我的底线,分毫不让。
过了很久,我看着他眼中的黑暗寒冷慢慢瓦解,最后终于放弃似的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我熟悉的目光。
然后他说:“吴邪,如果可以,我也想跟你有未来。”
我眼眶一下就热了。
别开脸把眼泪忍回去,咳了几声,对他扯出个笑,“可以。有什么不可以。我批准了。”
闷油瓶很淡地笑了一下,把我揽进他怀里。
我抱着他,鼻梁一阵发沉。也不知道是几点了,灰蓝的天空开始透亮,竟还能听见几声鸟叫,胖子的鼾声从屋子里隐隐传出来。就是这样,无论发生过什么、将要面临什么,只要和他这样在一起,仍会感到安心。
过了一会,我才开口道:“你以后再这么惹我,我就揍你。”
他把手放在我后脑勺,摸了几下,明显有恃无恐。
我继续道:“别那么自以为是,我又不是只为你”,我想了一下,嗯,没说错,确实不全是为他,“现在还有这么多谜题没解一开,我也不得安生,肯定还要查下去。”
闷油瓶道:“有些谜题,原本就不该被解一开。”
“行了你,别教育我”,我在他肩上敲了一下,吸了口气,把最后那句说完:“就算有一天我真撒手不管了,你也知道,老子是有身份一证户口本的良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反正我就在那。……我是说,我一定是一直都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