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不着。”自暴自弃,实话实说。
闷油瓶又静了一会儿,我愈发忐忑。正在猜测他对这一通午夜热线有什么看法,他已经切换到了下一话题:“你明天来?”
想起照例我都是进京前一天和他联系的,提起这个我就头大,忍不住向他吐苦水:“我倒是想,可我根本走不了!你不知道,现在三叔不在服务区,我二叔把之前修理他的一精一力都花到我身上了,盯我盯得紧着呢。我——”,舌头有点发直,喝多了果然不适合多说话,“我怎——么也得下周才能去。”
闷油瓶应了一声,紧接着问:“你在哪?”
“呃?”喝了酒脑子果然不够转,今晚总跟不上他思路,“我?我在家啊。”
“你自己?”
“不然还有谁?”我有点好笑,以往都是我问他答,今天角色对调,世界真奇妙,“怎么了?”
“没什么。”
“哦。”
“吴邪。”
“嗯?”
“你别喝太多酒。”
我懵了一下,好像被兜头泼了一盆水,但这水不是凉的,是温一热的,湿一淋一淋的从头到脚都温润起来。我顿了两秒钟,开始捧着手机迫切地解释:“我没喝酒,不是,我是说我现在没喝,我已经喝完了。是和几个老同学聚会,就在饭店吃了顿饭。我喝的不多,真的。没喝醉。真没喝多。”
闷油瓶耐心地听完我的语无伦次,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他问我:“现在睡得着了吗?”
“……嗯。”更睡不着了。
挂断电话,我对着手机屏幕修炼斗鸡眼,两分十一秒,打破历史记录,我赚翻了。
我抓过枕头蒙在脸上,“别喝太多酒”、“现在睡得着了吗”……这有什么含意吗?这没有吗?这代表什么吗?这不代表什么吗?一妈一的,我是不是应该揪花一瓣验证一下?
在医院住了八个星期之后,闷油瓶身上的伤总算好了个大概。那么个上天入地的主儿,窝在医院里这么长时间我都替他憋屈,于是赶上一天风和日丽、诸事皆宜,我问他:“小哥,想不想出去转转?”
闷油瓶略有迟疑地看着我真诚的双眼。不反对,我就当他默认。
他和我身材差不多,正好我那次多带了一条牛仔裤,又给他挑了一件浅蓝色的T恤,他穿着正合适。闷油瓶这么一打扮就跟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似的,我暗自琢磨着下回给他买点花红柳绿的衣裳,怎么恶俗怎么收拾他,抹他一身人间烟火。
身在伟大的首都,又同是好汉,我决定第一站先带领闷油瓶去万里长城。闷油瓶是一件好行李,他不仅可以负重,还能在必要时刻发出警报防止迷路,有好几次我刚要拐弯就被他拉住手腕,听他淡然道:“吴邪,这条路我们已经走过了。”我是学建筑出身,方向感其实不差,只是第一次和闷油瓶走在现代的到处都是活人的街道上,有点晕而已。
到了山海关入口都已经是下午了。长城虽然早就已经混了个眼熟,但只有亲身站在那里,看到那千古苍凉的城墙盘踞山岳的壮丽景象,才能真切感受到那种雄浑的气魄。我彻底理解了二叔为什么会成为秦始皇的粉丝,面对真正牛一逼一的人和事,崇拜只是自然反应。
我胸中豪情万千,一时不知该如何抒发,“小哥”,我叫了闷油瓶一声,他默默等着我的下文,结果我憋了半天,居然问他:“有没有想起什么来?”
——小哥,对不起,不是有意恶搞你,只是最近惯一性一思维了。
闷油瓶看着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脑子出一毛一病的不是他,是我。
后来我就经常把闷油瓶从医院里偷渡出去,第二次我们去了后海,来北京好几次了,这地方还真没来过。到那一看,就觉得这水挺小,这都能叫海,西湖也能叫西海了。边上一溜酒吧店面,我和闷油瓶就跟出来遛弯儿的老头子似的,走马观花兜了一圈儿,一点进去坐坐的意思都没。
我们吃了一奶一酪、豆汁、驴打滚,闷油瓶吃什么都像在吃压缩饼干,看脸色完全猜不出他是觉得美味还是恨不得吐出来。我就不行了,那个豆汁喝了一口几乎没马上喷一出来,费了好大劲才咽下去。原本以为这玩意应该和绿豆汤差不多,没想到竟然是那个味道,好像馊了的豆浆。我再不肯喝第二口,愁眉苦脸地捧着碗。闷油瓶把他那碗喝完了,抬眼见我一副悔不当初的神色,用眼神提问。我苦笑道:“实在受不了这个味儿……”。闷油瓶“啧”了一声,拿过我手里的碗,大大方方地一口一口全喝光了。
我有些呆傻地看着他,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接过空碗,干巴巴道:“小哥,那我再去买一碗,你等我一下。”
闷油瓶用很奇怪的表情问我:“怎么还买?”
“啊?你不是喜欢喝?”
他一抽一出我手里的纸巾擦了擦嘴,摇头道:“不喜欢”,说着拽我一把,甩开步子,很酷地走了。
还有一次,为了满足我的口腹之欲,我俩去了那条挺有名的鬼街。胖子说那地方都是外地人才去,其实没啥意思,我们走了一圈下来,果然没特别有食欲的。最后看到一家招牌上写麻辣小龙虾两块钱一只,我突然来了兴致,拉着闷油瓶进去坐下,点了两个凉菜,几瓶冰镇啤酒,服务员问要多少虾,我算了算,说先来两百块钱的吧。
我平时很少食辣,可这东西越辣越香,吃上就停不下来。我很快就辣的直冒烟,连喝几大口啤酒,嘴还是麻麻的。闷油瓶吃了几个就不碰了,我问他怎么着,不好吃?不一爱一吃?再点个什么菜?
他摇了摇头,没搭理我,又慢悠悠夹起一只虾。只见他用奇长的两根手指夹一住虾身的后半部分,左手巧妙地扭开虾头,然后捏着露出的虾肉,稍用力一拉,整颗虾就像被淋了油一样滑一溜溜地从壳里褪了出来,连细小的尾部也连在一起,完整,又除掉了头部不能吃的那部分,而剩下的虾壳也完好无损,摆好了就和没扒过的一模一样。我看的惊叹不已,心说早知道这两根黄金手指这么好用,我小时候也该练练的。
闷油瓶扒完一只放在了自己盘中,又拿起另一只。我看着那灵活的手法,由衷赞美道:“小哥,你可真会扒虾!”
说完了才觉得这话有点歧义,我赶忙补救道:“我是说,你扒虾扒得真好。”
……好像还是不对劲儿。我不死心地继续解释:“我的意思是……”
“吴邪”,闷油瓶打断我,他把他的盘子推到我面前,又把我的拿到他自己手边,扬了扬下巴,淡淡道:“吃吧”。
我低下头,和眼前码的整整齐齐的一盘虾肉面面相觑。
再抬起头,闷油瓶正面不改色地拧开一颗崭新的小虾头。
结果那天,坐在小餐馆临街的位子上,闷油瓶扒了整整169只小龙虾,自己没吃几个,几乎全进了我肚里,吃得我嘴都没知觉了。他坐在我对面,不时闲散地看看外面的街道,手上不停,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二十几岁青年,熟练又有点无聊地剥出一个个完整的虾肉,就像他已经这样做过无数次,以后还会再做无数次,那么温柔,那么平淡。从格尔木回来后,我的心情第一次那么好。
后来我和闷油瓶又走了许多知名或不知名的地方,七八月的北京,天气并不算讨人喜欢,但我还是常常带他出去闲逛。北京那么大,那么多人,对所有错身而过的路人而言,我们只是人潮中平凡的两个。走路的时候闷油瓶老是落后我半个肩膀,就像在墓道中他习惯走在前面那般自然。如果和他说话,我只需稍微偏过头,他便会不着痕迹地倾身来听。不过我们不常说话,用不着说,沉默着照样交流。这么自在的感觉,我只有在他身边才有。
八月中旬,闷油瓶出院,当天我在杭州被事情绊住,第二天才到胖子的新店和他们碰头。我到的时候只有一个伙计在看店,我说明来意,他向内堂指了指。我推开门,闷油瓶正靠着窗子发呆,身上穿着上次我给他带的衣服,我刚要说话,只觉背后一道劲风袭来,急忙闪开,胖子呼哧带喘地冲进来,“我的姥姥,你赶投胎去?跑那么快干啥!老子在街口就看见你了,他一娘一的追了你一路!你没听见胖爷喊你?!”
“你喊我了?”我真没听见。胖子挥挥手表示不跟我一般见识。
我们言归正传,很快就对接下来的安排有了初步计划。事情一敲定,胖子就闲不住地开始扯淡,我还在琢磨着楚光头的事,忽听他问:“小吴,刚才在街口开车送你来那女的是谁啊?你小子勾搭上小富婆,怎么没向胖爷汇报?”
闷油瓶原本站在胖子身后望天望得好好的,听了这话刷地转过头来。我一下子尴尬起来,心里直骂,死胖子刚才要给闷油瓶征婚我还没跟他算账呢,这会儿又来给我乱点鸳鸯谱,怎么跟中年家庭妇女一个一爱一好?
我没好气道:“别瞎扯,那是我老爹一个朋友的女儿,正好在北京,顺路送我一段。”
“得了吧,把你从飞机场顺路到琉璃厂?她嫌油多?”
还真糊弄不住他。这事儿说起来有点烦,走前接到我老一妈一电话,说让我爸的朋友老陆的孩子小陆去机场接我,我没怎么放在心上,下了飞机才知道,原来这只小鹿是母鹿,这他一娘一的是一场非典型相亲。我不愿意提这些没用的,只对胖子道:“还不是看我老爹的面子。”
胖子明显不信,但也没继续纠缠,直接问起他最感兴趣的:“长的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