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金顶銮轿招摇过市,志保端坐在轿内,纤长的手指交叉叠于膝上,颔首垂眉,静听着轿外喧哗一片。多久之前,她也曾这样坐在层层包围的銮轿内行于人群之中,外头的吵闹一度使她脑中翻滚,晃得不行,那是出嫁路上,她正期盼着能睡上一晚好觉。如今,她以太子妃的身份回一娘一家“养病”,依旧的浩荡场面,只是迎亲的喜庆队伍变成了靖王手下名为“护送”实为监视的卫兵。
她翘唇苦笑,她果然还是猜对了,现在这宫里的局势似乎已经一面倒,就连写月宫里的侍卫也清一色改成了靖王的手下,就算靖王此刻一逼一宫,也只算是抓那瓮中之鳖,轻而易举。可是那个男人不会这么傻,他要的是清白干净的王位,即便是太子在朝,一逼一宫的理由也会找得合情合理甚至可以直接拉拢到人心,更别说而今太子远离深宫,虽生尤死。她不能再待在宫里坐以待毙,她不知道靖王是否残暴到杀兄轼嫂,可她很明白,只要他一登位,第一个死的,一定是她的丈夫。
一阵下落的晃动,撷艳掀一开轿帘道:“一娘一娘一,尚书府到了。”志保微微点头,俯身下了轿,下意识的回身,看到一条长长的队伍,两旁站着面无表情的卫兵,蹙了蹙眉,转身进了尚书府。
才一踏进门槛,志保迎面就看见一路小跑着从院中朝她来的一群人,一眼遍瞥见跑在最前头的明美,不由……脸上浮起笑意,赶紧上前拉住明美,嗔怪道:“瞧你,别忘了我的小外甥。”明美温温笑着,柔软的手掌紧紧地裹一住妹妹的手,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吞吞道:“怎么也不说一声,这么突然的,看我今天都没准备……”志保淡笑着,微探身,轻轻伏一在了姐姐的肩头上,幽然道:“姐……好想你……”突然之间,鼻一酸,眼一红,差点哭出来。佯装了许久的坚强冷漠,终于在远离皇宫里的阿谀虚假之后,在明美怀里得到释放,就像久未见光的小猫,在蓦然之间看到洒进屋里的一陽一光一般,她只感到莫名的心安。
可是飘荡的心,还是无法靠岸,因为……身边没有属于那个人的温度,那个,她已经习惯了的温度。
轻轻一抚一着志保单薄的背,明美无言叹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以抚一慰自己的妹妹,她甚至怪自己,当初为何不固执一点,不执拗一点让志保留在尚书府,将来只嫁个平平凡凡的书生,过简简单单的生活,何至于如今的这般景况。
“明美,让一娘一娘一进屋再说吧。”秀一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良久之后才徐徐开口道。明美回过神来,拉起志保的手往里走。志保跟在后头,抬头环视整座尚书府,平静祥和,一如她离开之前,如今更是因了明美肚子里的孩子又添了几分喜气,这里的气氛静谧到她羡慕,住在这里的人,都很幸福吧。她收回目光看向后面走着的秀一,他看着明美的目光,是那么一爱一怜宠溺,以至于直让她想起那片久违的暖蓝,于是胸口突然漏下了一拍,一瞬之间,心疼得厉害。
“怎么了?”明美转头,担忧地看着突然驻足的志保,“哪里不舒服了?”志保勾一起一抹虚弱的笑意,深呼一口气,摇手道:“我没事。进去吧。”明美抿抿唇,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很不好受,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停了停,便也随着志保进了大厅。
大厅里的布置依旧朴实简约,秀一是个清官、好官,这点志保很清楚,而且她还知道,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好官,他有抱负,有才能,所以他才能不用一点一丝的人脉关系站到了朝堂之上。或许,他是唯一一个能帮她的人。“太子妃这次回来,应该不止是养病吧?”秀一坐在明美身边,倒也不说恭维话,开门见山。“秀一!说什么呢,志保回来不好吗……”明美略带诧异地瞧向秀一。志保淡淡地看向直视她的秀一,笑了笑,道:“姐,姐夫没有说错。这次回来,我确实有事……想麻烦你们。”“……”秀一并不急着说话,静静等着志保说完。“我要去找太子。”她很平静地说着,目光淡然。“不行!”明美一愣,而后激动道,“你知道太子殿下在哪吗?就算你知道……你的身份,随便出宫,有多危险你知道吗!”秀一急忙扶住她,她这身一子,可激动不得。
“姐……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前两天我派出的几个人,全都是在两个时辰之后被发现一尸一体。整个皇宫已经被靖王围起来了,任何人都出不了他的手掌心。就连我现在出宫养病,跟着的也全都是靖王的人。我现在必须得找到他,他不能死,绝对不能。”志保蹙着眉,悠然道。明美紧瞅着她,忧伤道:“可是你就能死了吗?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你死了我怎么办!”秀一揽着明美的肩头,却显得十分坚定:“我该怎么做?”志保朝他点点头,以示谢意,而后缓缓起身,道:“我已经让小原子在宫里散布消息,就说我会在尚书府待上一段日子。我料定靖王在杀死太子前决不会在宫中做什么大事,否则就是谋反。所以,在王城这里我们有时间。而太子那边,我们得尽快,得赶在靖王之前找到人。”
秀一垂头思忖着,心中暗暗对这太子妃心声敬佩,有胆识,还有谋略。“志保……”明美坐在一旁听着,其实她很明白,志保所决定做的什么事,就算是玉皇大帝也扭转不来。可是,可是……她不能这么任一性一地把生命当做是儿戏!明美神情黯淡地跑出了大厅。“姐!”志保出声喊道,正欲追去,秀一出声阻止:“让她静静吧,她……也是为你好。”她驻了半晌,回头看着秀一,忽地肃然道:“此去必定凶多吉少,如果我回不来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我不容许你让她受一点委屈。”他粲然一笑,望着大厅门前,目光怜惜:“你不说,我也会用生命来一爱一她,她是我的妻子,我会让她幸福一辈子。”“这样……我便也没遗憾了。”志保端详着自己的手,苦笑起来。
夜,已深。
熄了灯,明美径自换了衣服便上一床睡去了,直到秀一躺在身边,她还是赌气地转过身不去理他。他也觉得好笑,在迷蒙的月色中望着她的背影,轻声道:“你在怪我为什么不阻止她。”“……”她也不回答。“你一定觉得,可以再派出个尚书府的人去吧?”他继续说道,“可是你不明白,靖王不是傻瓜,志保到了这里,整个尚书府的人都被看住了,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是很明显的事情。他一旦起疑,到那时候志保更危险。”他发现明美的背部很明显地僵住,“其实,让她去也是最好的办法,靖王大概也不会想到志保会做这样的决定。你放心吧,我会写信给一些江湖朋友,让他们帮忙照应下。”他说完,闭眼睡下了。
“可是……她不明白,我会多担心她吗……”良久之后,秀一耳边响起明美轻轻的声音。他闻言笑了笑:“她比你想象中还一爱一太子,所以愿意为他失去生命。就像……我那么一爱一你一样。”明美翻过身,呜咽着把头伏上了他的胸膛。是啊,现在志保的依靠不再是姐姐,而是丈夫了,就像她如今一般。
水光映着无月的星夜,她凭栏而立,夏末的风吹起来已经有丝丝的凉意,有风吹过的时候,她总会打个激灵。
似乎是站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禹南……那个埋在记忆深处的地方,有最不愿想起的痛苦,也有最让人怀念的美好。头顶黑点的鸽子,她不会忘记的,在那座关着数十名小孩的地窖里,每天除了哭声便是这些鸽子的叫一声。她那时候跟几个孩子关在一间牢房里,这些鸽子总会飞进她那间房,陪她一起度过那段难熬的日子。轻声叹着气,她徐徐回过身,看到两丫头站在不远处抱着她的外衣打瞌睡,不由,勾起唇角。
“你们去睡吧,这么迟了。”她伸手接过外衣披上,出声叫醒睡熟的留香。“啊,哦。”留香打着哈欠。“一娘一娘一不去睡吗……”撷艳也困着,可在她睡之前得先把这主子的事办好。“要去睡了,我得随时找机会出府,到时候,你们就得帮我照顾好姐姐了。”她边走边说。“一娘一娘一,我和留香跟着一起去吧,还能照顾您。”撷艳无法妥协让志保一个人去禹南,这太危险。志保停住脚步,道:“人多毕竟事多,况且,此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你们都还年轻,不值得。”撷艳拉着留香紧走几步,到了志保跟前一齐跪了下来:“一娘一娘一,我和留香在跟着您第一天起就发过誓要好好照顾一娘一娘一,让我们一起去吧。”“是啊是啊。”志保看着脚边两个丫鬟,她们虽说是奴婢,可在宫中的这些日子里,她早已经把她们当做了好姐妹。她深吸一口气,婉声道:“好吧,你们跟我一起走。快起来。”
两丫鬟惊喜地对视,才缓缓起身来,继续跟在志保身后往别院走去。
晚风吹拂,她仰起头看向星空,群星璀璨中,她看到了一颗暖蓝色的星,就在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