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爷说:“盐”。我递盐。
瓶爷说:“糖”。我捏一小撮白糖撒锅里。
我看着他站在我的厨房里光着膀子挥舞锅铲的奇妙景象,一不小心就乐出了声。闷油瓶百忙之中瞥我一眼,油烟里自有无限风情。我自觉地开始解释:“你简直就是神。”
闷油瓶再次一抽一空看了看我,大概以为我被他帅傻了,想警告我一下:发花痴也请有个限度。我笑不可抑,背诵道:“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我笑着看他,“《圣经》上说的。你说像不像你?你说,油,于是就有了油。哎,还是你牛一逼一啊,你只说一个字儿就解决了。”
“你还看圣经?”闷油瓶问道,没有看我。
算了,那个被夸得想乐还努力板着脸掩饰的某人,我就不揭穿你了!
“大学的时候对面床的小子信基督,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借来看,直到现在也只看过第一页。”
闷油瓶低着头关火,眼角嘴角均被我捕捉到微妙弧度。我心情大好,勤劳地拿出盘子盛菜。他在我身后擦着手,忽然又问:“吴邪,大学有意思吗?”
我转过头看他。
他说吴邪,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吧。
我愣了一下,鼻梁有点发沉,张口刚要说什么,却听见电话响了。
我接起来,是胖子,没说正经事先来一通鬼扯,然后问我小哥在杭州住的怎么样,我说他好着呢,又问我怎么样,我说我也好,结果就听他顺嘴嘀咕:“嘿,他好你也好,你们怎么不去拍广告。”我老脸一热,大骂:“别总扯淡!你他一娘一的到底什么事情?”
胖子这才说,他这次来杭州要带几件东西,坐飞机过不了安检,只能磨绿皮,一来二去估计得耽搁三四天,原本预定他明天就到了,这下要等到下周。
我一听就乐了,求之不得啊!不过为了避免胖子得了便宜卖乖,我还是假装为难地责备了一下他的不守纪律,然后又非常大度地表示不用急,慢慢来。坐火车?没问题!我们等,多久都等!我心说别说你坐火车了,你就是坐牛车来老子也没意见,最好还是蜗牛。
挂断电话,闷油瓶正把菜端上桌子,我一靠在一旁看他忙活,看了半天才道:“胖子说,他临时有事,要晚来几天。”
他只是平淡道:“嗯。吃饭。”
在离开杭州之前,闷油瓶像忘了巴乃这码事一样,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急切。然而什么是他真正惦记的事,我怎么可能不清楚。
值得一提的是,闷油瓶做的饭菜味道居然真的不错。这太出人意料了。我吃得感激涕零,老天爷,早说你要把这么个才貌双全的万能型人才划拨给我,你当初派多少禁婆血一尸一来折腾我我也是不会怪你的!
从那顿饭以后我们再没叫过一次外卖,也没下过一次饭馆,餐餐都是闷油瓶掌勺,我打下手。他甚至还会买菜,跟在他身后看他蹲下一身挑土豆挑青菜,我觉得我的整个世界观都被颠覆了。有一次我有点事情独自出去了一下,回家晚了些,打开门看见闷油瓶已经做好了饭在等我,当时那种心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后来我还是向他汇报了一下我的人生轨迹,有人难得开了金口,这个面子必须给。对于闷油瓶,全程无瞌睡就等于捧场,不过被他那么盯着瞅,我特别容易忘词,结果他还拿眼神鄙视我,简直没见过这么气人的。给他一说,我倒发现那些无聊死了的蠢事其实都是很美好的回忆,讲得连自己都陶醉了,说起过去的糗事也忍不住笑。我怀疑闷油瓶存心锻炼我的口才,日后万一落魄到揭不开锅了,还能去天桥上卖个艺啥的。
我们面对面靠坐在沙发两端,中间只隔几缕一陽一光。他偶尔淡淡微笑,不知怎的,我总觉得那笑容中夹杂着一丝悲伤。
下午王盟打来电话,铺子里有点事情,我得亲自去一趟。我问闷油瓶要不要陪我去上班,没想到他很干脆地说:“走吧。”
等我俩把金杯停在西泠印社的时候都已经四点来钟了,因为天气可一爱一,我……
——不,不,不行。我又犯一毛一病了。我不应该,不应该再讲这些事。我可以没完没了地说上几天几夜,但不是现在。吴邪,你不是要等到老得走不动了再翻出这些陈年旧事去调侃张起灵吗,对,所以别独自回味。现在还没到回忆的时候,远远没到。我还有多长时间?一个小时吗?够了,但我得抓紧。别停下来,吴邪,别停,想想你讲到哪了?
我讲到哪了?西泠印社?做饭?胖子?哦,对,胖子三天后到杭州与我们会合,再三天之后我们便启程前往巴乃。
出发那天我醒的很早,睁开眼睛才刚过五点,转头去看枕边的人,他竟然也醒着。我们没有做一爱一,只是挨在一起看天花板,又看天际的颜色逐渐变浅变亮。我翻身抱他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揽住我的背,我觉得有很多话要对他讲,同时又觉得,我要说的,他都已经知道。
我不知道那十几天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似乎给自己放了个假,如同沙漠中荒凉跋涉的苦行之人,放肆享受偶遇的绿洲。尽欢之时,莫问前路,真不知我俩谁影响了谁。他身一子骨本来就软,卸掉所有防备往那一躺,常透出惊人的懒散和倦怠,仿佛整个人世都不值得他抬抬眼皮。但他的目光总在追随我,虽然常常我一回头,他便若无其事转开视线。
对彼此渗入骨髓的包容和默契,自然得如同与生俱来,时常让我错觉已经与他这样厮守了整整一生。为我们下定义是件困难的事,只能说,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完整。
我们像一对棋子,被放在错误的棋盘上,丧失了时间和规则,过去和未来显得同样长远并且面目模糊。我在这有些荒诞的既安心又危机四伏的处境中,顽固地要把美梦做成现实。
我说过,只要他好好地在我身边就是万事大吉,何况我这人本来就有点得过且过,还容易盲目乐观。和他过了十几天神仙日子,足够让我把烦恼都抛之脑后。从北京柳暗花明,到杭州的风平一浪一静,再到前往巴乃一路山清水秀,一直那么美好,那么天遂人愿。我太开心,过得太好,以至于都忘了,我不可以高兴得太早。
世上有多少人有我这样的运气,可以一次又一次亲眼看着那人置生死于不顾,刀山火海一往无前。
高脚楼在熊熊烈火中扭曲变形,毫无真实感可言。我尚未从巴乃的好风光中回过神来,甚至还遐想着万一找到闷油瓶的亲人应该怎么表现,现实毫不客气地一个耳光将我狠狠一抽一醒。他冲进去,快的不像话。我的脑子极度混乱。回来以后发现身上挂了点彩,记不得是怎么弄的。原来我的神经已经被他锻炼到这种程度,竟然这样都没疯。
离开火场后闷油瓶再没说过半个字,整个人冰封了一样。我头脑乱的很,而且一直在耳鸣,和胖子呛了几句,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更烦躁。晚上躺在床上,根本没法入睡。我们三个心情都很差,但是胖子不一会就开始打鼾了,闷油瓶背对着我一动不动,我也不想理他。只是闷得厉害,那种闷不是胸闷气滞的感觉,而是恨不得拿把刀把自己豁开才能爽一快。最后我实在呆不住,便起床去屋外走一走透透气。
等我停下来,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闷油瓶的高脚楼前。半天之隔,这里已经是一副惨象,到处焦黑,木楼虽然没完全烧毁,看上去也岌岌可危。
我站在一旁发了会呆,然后一步步踏进那堆废墟。汽油味还没散尽,脚下不知道都是什么东西的残骸,每踩一步都能听见断裂的声响。我开始是蹲着,后来干脆坐了下去,用手扒着满地狼藉翻找起来。
找什么,不知道。早就不知道了。只不过是想有点事情做。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腿开始发麻,慢慢撑着地直起身来,一下没站稳,手按在木楼上,立刻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一声,碎屑和炭灰扬了我一头。我扇着手咳了咳,一转眼,瞥见木楼边上,刚才我发呆的地方,静静站着一个人。
天知道他站在那多久了。我们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沉默对峙。
我先收回视线。甩了甩头开始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觉得可笑,吴邪你能不能别再犯傻了。
他一直站在那看着我走过去。我本想直接回阿贵家,可走到他身边还是没忍住停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
“找你。”
“找我干什么?”
张起灵微皱着眉,月色中竟有些颓唐,“吴邪,我有我必须做的事。”
“是,你有。”
“我不能停下。”
“我知道你不会为我停下。”
连这话都说得出来,可见我当时处于什么状态。
他怔了怔,表情空荡荡的,半晌才道:“对。”
我闭了闭眼睛。话说到这份上,索一性一豁出去了,“有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你了。”我转身面对着他,“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每次找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过我?”